家族兴衰背后的饭店老板之死



有些成语，可能表达的不是字面的意思，比如一人得道，鸡犬升天。

说一个人修炼成仙了，家里的鸡犬都跟着沾光进入了仙界，这可能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或者要隐瞒事情的真相。

比较黑暗的解释应该是，这个人不是成仙了，而是因为各种没法明说的原因，挂了。

得道的人没了，周围的人自然就没法沾光了， 那就杀鸡宰狗，能吃一口是一口。

1、

二十年前的一顿饭，让我见识了另一群人的生活，和我们真的不一样。

也是这顿饭，让我认识了这个饭店的伍老板。可这个认识是单向的，第二天，他就不认识我了，因为我们都是不值得记忆的围观群众，连龙套都算不上。

然后时光就像奔腾的野驴，二十年没啥感觉就过去了。

我完全没有想到，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，竟然还能再相遇，这安排不能不说太奇妙。

应该是从前年开始，朋友约我去他山里的老家玩，去得次数多了，感觉就像一家人一样。我也很喜欢这个远离喧嚣的小山村，孩子更是觉得无比的放松。

那天下午，我们在老家门口和他家老爷子一起喝茶聊天，很是惬意。在下面大概一百米的距离，还有一栋红色屋顶的房子，绿树掩映中尤为显眼。

这个房子，一看就造价不菲，应该是两层带阁楼的大别墅，还有个露台。

露台上有个人，好像也是在看风景，毕竟这里山峦叠嶂，山风清爽，时有飞鸟划过，绝无人间喧嚣，是放松的好地方。

他好像也看到我们，挥手打招呼，老爷子说上来吧，一起喝茶。

没几分钟，这人就上来了，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，体型适中，脑门油亮，穿着很随意，可明显做工都挺讲究。等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，我有点恍惚，这人我见过啊，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
老爷子介绍我们认识，说这是伍老板，你喊伍叔就行。

我连忙喊伍叔，要是别人就会递根烟套套近乎，可我不会，赶忙给倒茶请落座。

老爷子问你怎么有空来了，这么忙？

伍老板说是忙，也烦，里里外外都是事，这两天到这边躲清闲，顺便把家里收拾一下。这房子没人住，这才半个多月，满院子都是鸟屎树叶子。

你是闲不着，干了一辈子饭店，这饭店不干了，总以为你能休息一下了，可还是忙，看来老爷子很了解他。

没等伍老板答话，老爷子问我，你上学时候离伍老板饭店不远啊，你没去过吗？

我突然就想起来了，这不就是川菜馆隔壁那个大饭店的老板，头天和我们喝酒第二天就不认识的那位，除了肤色深了一点，他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。

当时我感觉他就得五十左右的样子，怎么这都过去快二十年了，这么不显老呢？

就因为这个，我也不敢确认，略作迟疑，哪个饭店呀？

这么说表现了我极低的情商，太不给人面子了，这么大饭店就在你们学校外面，你怎么能不知道呢？

老爷子似乎明白了，对了，他那时候还是学生，你那个饭店啊，他们应该去不了，当学生，没钱呀。

伍老板笑了笑，说是这么回事，旁边那个川菜馆学生比较多，我这里单位的比较多。

他这么说，充分说明他对我是毫无印象，那我也没有必要硬拉关系了，要不说起来都尴尬。我赶忙做恍然大悟状，川菜馆我们常去，旁边是您的大饭店啊，失敬失敬！

伍老板说什么大饭店，就是个普通饭店，现在也不干了。你在那上学，那是高材生，早知道怎么也得请你过来一趟，那你毕业时间不短了吧？

我说十六七年了。

伍老板叹口气，颇有点神伤，那是我们最忙的时候，后面那些年也过得去，到了一三年以后哈，慢慢就不行了。

就这么着，隔了这么些年，又见到了伍老板，他还是不认识我。

2、

这一杯茶还没喝完，伍老板电话就响了，里面人说了一堆，伍老板面色越来越难看，说你们就不能上点心，买点东西都能买错了，等等，我这就过去。

伍老板收了电话叹口气，说喝口茶都不让我安生，躲也躲不过。

老爷子说咋了，要帮忙不？

伍老板摆摆手，不用不用，压缩机坏了，让他去买，结果还买错了。除了吃，真是干啥也不行。听他这么说，我脑子里就想起了那个在饭店乱窜的小胖子。

孩子还年轻，经历的事少，等几年就好了，老爷子很会安慰人。

伍老板又叹了一口气，都三十了，还得等到什么时候？你们玩，今晚想睡个安稳觉的也睡不成了，说完匆匆下山。

等伍老板没了身影，老爷子说，你看这千万富翁的日子也不一定开心。

朋友说，他就是劳碌命，这么多钱，还不好好享受，就不能闲着，那能有什么办法？老爷子瞪了儿子一眼，你知道个啥，他不拼命，一家人就还在村里种地！

哦，朋友说他不是咱村的吧？

怎么说呢，老爷子沉吟了一下，说不是也是，他姥姥家是咱村的，不过现在他也是咱村的人了，给你们说说也好，他这人，很不容易。

按照老爷子的说法，这伍老板老家在两三公里外的一个村。

我们这里啊，你们不知道以前多可怜，现在有公路能进来了，以前你想出去得翻山越岭，穷的吃不上饭。

他们那个村，家里孩子多的，根本没法活，能干活了，就出去找活干。

这小伍兄弟四个，他排老三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，下面一个妹妹。他爹身体不好，就靠他妈地里刨食，就这么个家庭，不出去也不行。

我问出去能干什么？

能干什么啊，老爷子说，十几岁的孩子，什么都干过，一开始跟人干杂活，后来略大点就学着收破烂，收酒瓶子，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。

我说那他怎么就开饭店了呢？难道以后学的厨师？这是我想当然的想法，毕竟我们这里有很出名的挖掘机厨师学校。

没有，老爷子说，收废品干了好几年。

这家伙牙硬，有股子狠劲，他和别的收破烂的不一样。他那时候就会给自己定目标，一天必须得收多少废品，得赚多少钱，赚不到，自己就不吃饭。

这收废品的，也是拉帮结派，他那时候年轻啊，刚开始干，市区那些好地方早就被人占下了。

他没办法，只能在外围收，那时候整个城区才多大？

当时你们学校就是最靠近市里的地方，向外一点都还是村庄，在这种地方能收多少？可他就是守着这个地方干下来了。

我又问了一遍，那怎么干的饭店呢？

老爷子说别急，干啥都得有个过程。他本来想着自己弄个废品收购站，一步一步就能干起来。可有人跟他说，即便是那样，你还是个收破烂的。

朋友说这话挺伤人，老爷子说，那是因为你没过过那种日子，太多人看不起这收破烂的，可他们不知道，当时这收破烂是真的赚钱，就是太受罪，没地位。

后来，市里很多单位搬到这边来，这地方慢慢就成了市区，这地盘和以前就不一样了。

机关单位来了，收的废品质量就上去了，最重要的是，卖破烂的人不再是老百姓，都不是一般人。

小伍会来事，别看收废品这点小生意，你让人家多少赚一点，这关系不就有了。

我似乎有点明白了。

老爷子接着说，给他说那话的人啊，算是他的贵人，你这么年轻，不能收一辈子破烂，周围有太多的需求。比如说吃饭，都是刚搬过来的单位，很多连食堂也没有，外面吃的也不多，这不就是赚钱的机会。

小伍一想，是这么回事，干饭店总比收破烂强，可这多年攒下的地盘不能扔了啊，赚的都是真金白银。

这时候他哥他弟都没啥正经活干，有时候过来给他帮忙。

小伍家里就说你要干饭店，就把废品那摊子让给他们干，总不能落到旁人手里。就这么着，小伍转移阵地开饭店了。

都说隔行如隔山，老爷子说，重起炉灶也是不容易，这些年收废品的钱都搭进去不说，他媳妇还从娘家借了不少。

本想弄个小店，让这些上班的有地方吃饭就行。

可那个贵人给他说，你得把眼光放长远，指望我们这些人自己吃能吃多少，这来往接待才是大头，你一个小破店，谁去啊。

别老是拿着收破烂那一套做事情。

3、

这两年有挺火的一句话，是时代造就了你，不是你造就了时代。

九十年代，经济越来越活跃，这单位的接待自然也是越来越多，伍老板的饭店，就成为接待的首选。

因为这个地方他待了这么多年，哪个单位里外他就没有不认识的。

收废品攒下的人脉，这就开始发挥作用了，用很俗的一句话说，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。因为即便是当年刚入职的新人，过了几年，慢慢也成了人物。

在我的记忆里，九十年代，吃喝风已经成了气候。别说机关单位，就是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厂，厂领导也是天天泡在饭店里。

当时就已经有各种讽刺吃喝风的顺口溜，我能记下来的不少。

比如你吃他也吃，为何我不吃？不吃白不吃，吃了也白吃。白吃谁不吃？白chi才不吃！比如大吃大喝作报告，小吃小喝作检讨，不吃不喝听训导！

还有鸡鸭鱼肉赶下台，王八毒蛇爬上来。燕窝熊掌才够味，虎鞭飞鹰最气派！

工农商学兵，都刮吃喝风。东西南北中，无处不吃公。

口中没有味儿，开个现场会儿。要想解解馋，组织检查团。要想换口味，多开各种会。　　要想多喝酒，基层走一走。

类似的顺口溜还有很多，老百姓深恶痛绝，可挡不住这风起云涌。

老爷子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，他说这吃喝成风，身在其中谁也没办法。

有时候一天得赶好几场，抽烟喝酒大吃大喝，时间长了，身体根本受不了。可不让你去，你立马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了，赶场这事有依赖性。

那时候，天天上班就是那么回事，天天赶场才是正事，什么事都在酒桌上办。

你说这饭店能不赚钱吗？

就这么十几年的时间，这伍老板换了三个地方，一次比一次高档，一次比一次生意好。因为接待层次越来越高，这些人嘴巴也都吃叼了，只能跟着升级。

你们没去过是吧？我可是去过，里面的厨子，都是小伍花大价钱请来的，山珍海味，要啥有啥，反正大部分都不是自己花钱，吃呗！

老爷子说得一点也不夸张，可我也知道，伍老板这个店，只能说是这片高档一点的，真正的大人物也不过来。因为再扩大一点范围，还有好几家更高档的。

伍老板说自己的就是个普通饭店，也不是谦虚，在他眼里就是这么回事。

可就是这个普通饭店，已经让他赚得盆满钵满。

朋友表示羡慕，这钱赚得真是容易啊，哎，现在咋就赚钱这么难！这两年他也不是太顺利，徒有羡慕情。

老爷子说容易？他这钱才不容易，你知道他为什么后来不干了？一是环境变了，不敢明目张胆吃喝了，二是他身体不行了。

你看他还没过六十，要不是养了这几年，身体就垮了！

这是我没想到的，那我当时见他的时候，他也就是四十出头啊，怎么看起来得五十左右的样子?

其实老爷子不用说我也知道，就天天那个接待法，他身体好不了。

4、

老爷子指着前面那套别墅，说这就是他前几年买了地建的，打算回来养老，反正钱也挣够了。不光建了房子，连周围地都买了，可我有时间种地，他哪有那个功夫。

我问老爷子，刚才他不是说很少过来吗？

老爷子说，他那是没办法，他和我不一样，我啥也不想，就想多活几年。他想的事太多，光他这一大家子，什么事都得他操心。

我说他又不是老大，操啥心啊？

老爷子说，你这就不懂了，不是说是老大才操心，是谁有能力谁操心！操心的前提是，你得有操心的那个本事！穷得叮当响，别说是老大，就是亲爹也没人听你的。

他这一家子，兄妹六个，加上他们的子女得一二十口子，基本都是他安排的。

收破烂的时候，就带着他们，等他干饭店了，又带着干饭店，有在他店里干的，也有在周围干的，反正都得靠着他。

不想干饭店的，就让他给安排其他工作。

你不是人脉多吗，认识的领导也多，安排个人才多大点事，不就是一句话的事，不就是一场酒是事，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。

就这么连吹带捧，小伍自己也觉得自己有本事，安排完一个还有一个，这一个一个还有完吗？可你毕竟不是领导，这不都得靠关系花银子，安排得不好，一个个还有意见。

后面身体不行了，说是干饭店累的，不如说是操心操的。

这些兄弟姐妹一个一个从山里出去，买房子买门面，一家好几辆车，一个一个比城里人还有钱，不都是因为家里出了这个能人。

在他们家，不管谁家里有事都得找他，老的少的心都得操着，自己累得要死，到最后哪，还不一定落着好。

你看他现在又搞什么压缩机，可能觉得风头过了，又要开饭店了，他不能让自己闲着。我没猜错的话，又是家里这些人鼓动他干的。

他不干了，这些人就捞不着好了。

哎，最后老爷子叹口气，太能干了，遭人惦记，不一定是好事啊。

老爷子这句话，好像在两年前就给伍老板定了个调。太能干了，透支的是自己，叫好的是别人，言犹在耳，人已没了。

说这些话的时候，朋友也在场，现在想想，唏嘘不已。

朋友说，你还不知道，昨天出殡才叫热闹，伍老板媳妇骂了一整天，人都崩溃了。

我问怎么回事？

他说这人心啊，比冰冷。伍叔去年就查出来肠癌，你记得去年你还见他掰玉米，那是他最后一次过来，回去后就住院了。

这治了一年多，越来越厉害，医生也没办法，说身体底子太差了。这么多年天天喝酒，肠胃都被酒水给浸透了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耗光了。

按理说，才六十岁，不应该这样的。

可让人心寒的是，除了几个兄弟姐妹去看看，那些他安排过的后辈，露面的都不多，更别提帮忙照看。

都知道他有钱，都很默契的一毛不拔，伍老板临死前和他们一句话都不说，心都死了。

可伍老板没想到的是，他儿子去村里看坟地的时候，就已经有人相中了他家的别墅。这葬礼还没完，就跑来要钥匙，反正你们也不大住了，我们有空回来还能住一下。

要不闲着也是闲着！

这下伍老板媳妇终于忍不住了，看着这些假装伤心的兄弟姐妹和嬉皮笑脸的后辈，说你们还是人吗？你们都是狼啊，他还没埋，你们就想分家产了，你们分得着吗！

不是你们，他能死这么早，他这一辈子，落着什么好了。

你们能过上今天的日子，怎么来的不知道吗？老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，哪个还算是个人！

这愤怒的闸门一开，伍老板媳妇骂了一整天，最后差点昏厥。

你看到了吧，遇到这种事，真正伤心的就是身边几个人，隔一层，都不行！要不说得珍惜身边人啊，朋友很感慨。

这我明白，老家白事我去过不少，吃大席的时候，一个一个不都是喜笑颜开。

在伍老板安排的那些人看来，人都没了，对我们没啥用了，能吃点就吃点，能讹点就讹点。反正他儿子也没什么出息，这么大家业，鸡啊犬啊，还不如分分。

但凡你儿子能干，我们也得多哭几声！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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